【罗翔】美是一种客观的事实，还是一种主观的感受？

前几天我们讲了一个跟旅行有关的话题，最近有人就邀请我做一个跟读书和行路有关主题的演讲。主办方希望我提供一张旅行的照片，我找了很久，发现几乎没有镜照，有的都是十多年前的照片。那个时候的旅行基本上属于极有打卡性，还好呢，没有朋友圈，否则呢会克制不住到处乱发，显示自己见多识观。

那后来就不太爱拍照了，准确说是不爱拍自己入镜的人物照，因为我总觉得会玷污美景。越美的风景啊，越觉得自己呢是不配入镜的。这几天有朋友呢发来一张非常非常美的海景照啊。那和我一样，朋友们偶尔会在极小范围分享去过的地方，但这已经不再是显摆而是不敢独自享受美景，想把它分享给生命中看中的那些人。因为美景太过于震撼人心，让人觉得太过于渺小，敬畏之余呢所以忍不住和密友分享。感觉美是自己不配独享的。

那朋友就发来一段话说，这个地方是著名的殉情之地，有本著名的小说写的就是这个地方。大家能猜出是哪本小说吗？朋友非常困惑，说为什么如此壮美的风景却让人做出决绝的事情。美景与自杀，难道有某种神秘的联系吗？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，但是这个问题让我觉得刚才看过的海景照已经没有初看式的美了。

那美是一种客观的本真还是一种主观的感受？情人眼中出西施，还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？你会发现所有难以回答的问题其实都是困扰我们的哲学命题，因为哲学从来不是，或者说不只是一种事变，它更是一种生活方式。因为爱所以美，还是因为美所以爱？很多时候我们并不希望思考这些抗世骚扰的话题，但是未经审视的人生不值得一顾，未经思考的概念也不值得庆幸。

在我个人看来，美既是一种客观事实也是一种主观的感受，这其实并不矛盾。每个人虽然对美的感受不太一样，有人敏感，有人顿感，有人觉得牡丹美，有人觉得少要美，但是应该没有人觉得大分池白花花的蛆虫美吧？有人听到这段文字恶心呢，这也许可以佐证人皆有爱美之心，厌丑之心。有人说老师，我饭都吃不下了。

那如果认为美是一种客观事实，那就意味着人只能发现美，不能定义美。正如圆的概念是人类的发现而不是发明，人类无法将圆周率定义为八点

半，无论你拥有多大的权利和财富，你说你想创造一个发财圆，那圆周率也不能是八点半。这个世界没有完美的圆，所以这个世界也没有无瑕疵的美，所有的美景都并非美的本体，它只是美的派生，因此也必然包括杂质。

这就是为什么世人总是对这些美的派生在主观上争论谁会更美。这个世界上无论多么赚美的风景其实都是有长缺的，但也正是因为长缺所以在逻辑上证明理念中的美是绝对的。上次我们讲金格士中的那个僧人林某幻想毁灭绝美的寺庙，但我觉得这个绝美要加一个双引号，它从而让美获得永恒，但是它在逻辑上的错误是绝美之物双引号的绝美，它并非美的本体，它的脆弱意识恰恰说明它只是美的副质品，因此它的美并不绝对。人拥有毁灭幸福与美的能力，你会发现一个非常悲伤的事情就是我们经常会亲手毁灭我们的幸福。

我们也知道我们所做的会毁灭我们的幸福，但是我们就是克制不住的要去毁灭我们已经拥有的幸福，但这也恰恰说明我们所拥有的一切幸福其实都有长缺不全的成分，因为阴晴圆缺本是人生常态。生活中充满着各种各样的不如意，充满着苦楚。至于能够被人类所毁灭的美景美物，它也不过只是美的一种投射，因为真正的美是坚不可摧的，就像我非常喜欢苏格拉迪叔叔的经常引用的一句话：花衰凋零，但它的美永在，花落花开，世间之美周而复始。它不断印证洞穴之外有超越经验的完美，似水流连，人生悲欢代代相通。

不过提醒我们日光之下别无形势。前段时间重读了一个刚刚过世的老者的回忆录，再次感受到在历史变迁的大变局中作为个体如此的渺小，也觉得自我平常的焦虑不过是矫情的一种表现。那本书（这里说的应该是〈巨流河〉）我十多年前读过，当看到作者与他26岁就殉国的初恋的爱情故事真的是忍不住泪流满面，初见、再见、不见，每一幕都如此的令人揪心，让人伤。让内向但是读完这个书我又突然想到一个问题，相比于作者和初恋的那种爱而不得的无可奈何，那作者后来与她的丈夫的相濡以沫，哪种爱情更幸福呢？人们所经历的所有的爱情故事，它其实都是有长缺的。这就是为什么最让人刻骨铭心的爱从来都是求之不得的，若是人生如初见。

童话故事的剧中总是王子和公主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，但是剧中之后的锅碑瓢盆平淡生活才是人生的真相，才更是一种命运所恩赐的幸运之福。幸福因此在绝美之地选择殉情的恋人，他们也许错误的将世上的美景等同于美本身，将人之爱情等于爱本身，他们认为可以在最美的地方结束最美的爱情，让爱得以永恒。这就像火烧金格式的生人一般，错误的将具象等同于本体，等同于抽象。世间无论多美的地方都并非最美，其实所有的美景待的时间长都会令人厌倦，出现审美疲劳，人世间无论多么惊艳的爱情其实也并非最爱，因为激情过后人是会有所厌倦的。

在我看来，人间最动人的爱，它不是昙花一现美艳绝伦的烟火，而是恒久忍耐平平凡凡的烟火气。有一本小说叫《裸言》，里面有一个身为奴隶的福克斯，大家还记得柏林奖的《狐狸与刺猬》的论断吧。所以福克斯说没有人能够被放逐，因为世界本来是一个城堡，那所有的旅行不过让人产生了一种暂时的脱离，但这种脱离并不真实。我们依然还是要回到我们所生活的城堡，继续我们平凡的生活，感恩命运所赐的福分。当然心中依然有对洞穴之外美的盼望，最美的风景并不在这个世界。祝各位同学旅行快乐，一生平安。

转录自罗翔老师的演讲，原视频链接： https://www.bilibili.com/video/BV1Li421e7Ls